雪原上没有星光

前传-雪原主仆

       他从雪中来。

  福克斯家的少爷踏出一条长长的雪道,晃晃手里的灯笼驱散雾气。响声惊醒了几只灰鸦,黑与白的交织便为雪原平添了几分姿色。

  他哈出一口白气,半眯着眼辨别家的方向,隐约感觉有谁坐在自己家的大门前。

  这么冷的天——这么说不太对,这里的气温每天几乎一个样——坐在别人家门口的,不是冻傻了就是图谋不轨。他在心里盘算着,显然是后者的可能性更大。他的尾巴扫过积雪,绕过几棵雪柏抄了条近道。

 

  这里的星星都好像比别处稀薄。

  白发的雪貂坐在门前,望着夜空出神。他向屋檐外伸出一只裹在披风里的手,让雪花尽情地印在深色的布料上。

  现在应该到了准备晚饭的时间了。一两只乌鸦从他的视野里一闪而过,使他警觉地看向前方,但那里只剩下几棵枯树。

  可能是刚有兔子经过吧。他松了口气,暗自庆幸不是有谁经过。

  说起来,手里的冰早就化了。现在回去,运气好的话不会再撞见他们。或许是时候从后门溜回去了……

  “在外挨冻的滋味怎么样?”

  他僵住了。而诺兰德才不会给他反应的时间。

  下一秒,一双手就重重的拍在了他的肩上,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将什么塞进了衣服里。

  如他所想,费尔南多果然被冷的一个激灵,条件反射的跳了起来。刺骨的寒意顺着颈椎一路向下,最后四散开来回归雪地中。

  费尔南多回过头,搓雪球的罪魁祸首站在他身后。

  橙发的狐狸穿着独有斯图尔特特色的宽松大衣,绣着些许历史悠久的花纹。准确来说,是福克斯的家纹,他理应去辅佐的家族的家纹。

  但费尔南多没有叫上一声“少爷”,甚至没有给他一点回应。他正一心想着一件事,需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压抑的一件事。为此,他不由得深呼吸了几次,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,并希望他同那些佣人一样无视自己,最好带着点傲慢的神情走进屋里,这样他现在或许会好受一点。

  但他没有,他将衣服上收集到的雪在手心来回翻滚,从上到下扫视着对方。

  他冲自己笑。

  “在门口坐着干嘛,莫非是想家了?”

  像是刚刚的一切都只是个朋友间的小玩笑一样,诺兰德随意的向他搭话。他的胆小鬼”朋友”则继续板着脸无视他,诺兰德于是不客气的把另一个雪球塞进他的帽子里。

  对方立刻向前与自己拉开了距离,随时准备跑走。

  “谁让你走了,喂,费尔南多,说话,你冻哑巴了?”

  他只好又僵在原地,听着雪被靴子压实的嘎吱声由远到近,直到两人一同被屋檐的阴影再次笼罩。

  ”……让我回去。”

  ”哦……明白了。” 诺兰德喃喃自语,把目光落在对方手里攥着的纸上,它因为室外的寒冷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霜。

  “情书?”

  这话当然是调侃。费尔南多在福克斯家的地位有目共睹,这纸是被辞退的通知都比是情书的可能性大,不过他也不会被开除。

  想到这里,他禁不住笑了。纸的内容呢,大概是购物清单一类的,猜也猜得到。但诺兰德还是愿意这么说,只因为这样有趣。

 

  但费尔南多厌倦了这一切,换做平常,他或许还会嗯啊的敷衍上两句。但现在,他连回应的心情都没有。又是在福克斯家的糟糕透顶的一天,头隐隐作痛。

  或许,只是或许,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痛,忍不住让一些念头涌动上来。他现在看上去没有那么防备,自己可以趁机扑上去,扭断脖子或是让他窒息,然后逃离这个鬼地方。

  费尔南多注视他的假想敌,想象着扭断他脖子时自己会有多高兴。

  大门处传来的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。

  ”费尔南多,你还想偷懒到什么时候?”

  女管家探出半个身子,嫌恶的寻找他的身影。诺兰德在他身后露出一种少年特有的温和笑容,使她很快的将注意力转到他身上去了。

  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恭维的话,费尔南多没注意听,他的注意力全放在如何溜进家里而不挨骂,随后甚至还会紧张的忽视身后的口哨声。

  诺兰德显然不会错过上好的乐子。原本费尔南多的半只脚已经踏入了门里,不幸的是被他的余光瞥到了。

  ”没关系,是我让他陪我聊聊天的。”

  ”对吧,费尔南多?”

  “……”

 

  他享受着对方眼里愤怒的神情,享受扼杀对方想法的快感。女管家弯腰帮他推开了门,而看着费尔南多站在门口被迫目送的身影,诺兰德由衷的感到快乐。

  悬殊的身份差让他只能将念头一次又一次的压盖下去。不管是谁,看到这一幕应该都明白了:费尔南多是福克斯家的特殊杂工,没有选择的那种。

  这个时间点,他应该在餐厅帮忙收拾好餐具,将每一支银筷擦的锃亮,又或者偷偷同那些男仆们一起,听他们在杂物间说些低俗的笑话,或是议论家主。

  因为是杂工,即使被找茬也不会有人管。被拽出去站在雪地里,往他手里塞冰也没关系。费尔南多从来不去记是谁拽住他的胳膊,因为没有人会责罚他们。模糊而笑嘻嘻的声音说:把这点冰捏化了再回去!

  费尔南多拿着冰,安慰自己这是个合理的休息借口。

  也不是第一次了,他明白福克斯家就是这样的:等级森严,有着没必要的不成文的规矩,而他显然吃过苦头。比如,一旦女管家将刀叉落下,不管其他在大厅的佣人们吃没吃完,他们都要结束用餐。

  这是他之后才总结的事。没有仆人会带着善意与好脸色去告诉他这点,理所当然的,他被抢走的餐盘、饥饿、佣人的讥讽伴随了好一阵子,总算是学会了快速用餐。

  仆人没有节日,非要说的话,那就是商队来的日子——他们会停留两三天,搬运货物,兜售粮食和各地的稀奇玩意,最后沿着朝圣之路一路北去。

  不光是同家主,以物换物的话,他们也接受仆人的交易。费尔南多忘了自己攒了多久,他就是在那时候换来了白纸,接着被撕得粉碎。

  从那天起,费尔南多开始计划逃跑。

 

  他不知什么时候才入了睡。

  费尔南多从梦里迷迷糊糊的醒来时,已经是深夜了。即使是身强体壮的人,在雪都的冬天站上一两个小时也不会全身而退。

  他于是晕晕乎乎的醒来,灵魂回到储物间的狭小空间中,而身体早已适应了折叠床的简陋,唯一的困扰是刚刚那个在帽子里的雪球没有被及时拿出来,现在已经化了,周围的绒毛正湿漉漉的垂着,冰凉的贴住他的脸颊。

  他伸手摸摸藏在枕头下的碎纸,还在那里,与家徽紧贴在一起,让他安心了些。费尔南多梦见姐姐了,现在又有种小时候跟她一起将乳牙藏在枕头下时的感觉。

  但这里没有姐姐,也不是斐瑞特家,自己的身份更是截然不同。

  他想写封信告诉姐姐这一切。

  可是他唯一的一张纸已经被撕了,现在因为舍不得扔掉而藏在枕头下。

  不过,就算没被撕,他又有什么能说得出口的呢?告诉她些什么好呢,自己的工作内容枯燥而无趣,在早间时就要起来为百来盏灯与蜡烛修剪烛芯,填充灯油和擦拭灯台上留下的痕迹。

  而他,在收拾好晚餐的餐具后,才能回到杂物间的折叠床上,伴随着橄榄油、醋或是糖浆的气味入睡,做一个不那么美好和充实的梦。

 

  转念一想,他对斐瑞特家其实也不算了解,最深的印象就是和姐姐在一起的那段时光。

  梅尔达会抚摸着他的白发,用柔和的声音给他念家中的藏书。他在神秘学上很有天赋,是被寄予厚望的次子,但这些好像都不再属于他。

  更清晰的那部分,他闭上眼就能回想起来:闯入家中的人,挡在身前的姐姐,以及那双橘色的瞳孔。

  那根手指绕过姐姐,指向因为恐惧而发抖的自己。

  “就他吧。”

  这是使他会禁不住打个冷颤的童年噩梦。

  如果任由费尔南多这么联想下去,他就可以拥有一个不眠之夜。但有声音打断了这一切,使他不由得紧张起来,很快又分辨出这声音是似乎有人慢步推开了隔壁的门,弹奏起一支小曲。

  怎么会呢,好像是古筝的声音。断断续续的,弹得并不算好,声音很快就消失了。

  是谁?家主很久没回来过了。应该不会是诺兰德,那么就是这家的小姐了,他想。

  停顿了半响,虚掩的房门里又传来了古筝演奏的声音。她似乎还没放弃,这次的旋律要比刚刚熟练上很多。干净而透彻的音乐声几乎把他与世界隔绝开来,但他却不只是个纯粹的倾听者。

  费尔南多不合时宜的想起杂物间的谈话——不是那部分露骨的话语,而是有关家主偏心的那部分。

  他是从别人的谈论里认识达芙妮的,实际上,他们甚至没说过话。

 

  他当时站在角落整理橱柜,听见那群人压低语调低声说:“家主就只喜欢少爷,他去哪里都随着他的性子来。”,仿佛这是件多大的机密。

  其实谁都知道,或者能找出诺兰德·福克斯会成为下一任家主的无数个理由,其中之一就是被偏爱。

  费尔南多讨厌诺兰德的理由从此又多了一个。

  他想,或许我们都是不被重视的一方。

  这种念头出现在一个下人身上是很唐突的,而他此时正在伸展不开全身的折叠床上晃着腿,险些撞到在一旁晒晾的皮靴,慌忙的从床上起身,发现没事后松了口气。

  费尔南多深知不该与福克斯家的小姐共情,哪怕她的日子过的再凄惨也会好过自己。

  但他在这个家孤独的像个所有人的影子,因此总要找些什么来安慰自己。男孩用鞋尖轻轻点着旋律,为一墙之隔的音乐家伴奏。

  他翻了个身,感觉自己能睡个好觉了。

 

 

  一连几天,他都会在晚间听见达芙妮的演奏声。不知什么原因,使她捡起了荒废已久的古筝,专心的练习起来。

  这件事也成了佣人们的闲谈之一,他们打趣着:说不定小姐有了心上人呢。

  费尔南多从来不在这种“茶话会”上插话,他忍不住去羡慕他们。只因为这些人身上有着他没有的东西:可能性。他的存在就像个天大的玩笑,没人会放他走,没人会在乎他。

  可笑的是,在这样的环境下,没有加害的人似乎就成了善意的那方。

  费尔南多拎着水桶从图书室返回的时候,总能碰巧路过那个房间。他深呼吸一口气推开了门——谁也不在,这是当然的。房间里布置的很整洁,清一色的白色系,碎花的窗帘前还摆了瓶不知名字的小花。

  棕古筝旁就是那本乐谱,费尔南多看见这份乐谱有着古铜色的封皮。

  他忽然冒出个不该有的念头来:去看看她演奏的是什么吧,凑近一点。

  他拿起来的时候,险些让它散落一地。泛黄的书页并没有被缝在一起,而是散装在封皮里。

  要是我拿走一页也没人会发现的。这个念头使他吓了一大跳,连忙退远。但它使自己心痒,像魔鬼般在自己的耳畔低语。

 

  他禁不住拿起了一页来看。恰巧的是,这页就是达芙妮最近一直在演奏的小曲。费尔南多被上面的歌词吸引,伸手拿起来哼唱了两句,然而一转页,背面是一片空白。

  他盯着那张纸看了许久——这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信纸。

  谁开始不耐烦的敲门了,大概是来做卫生的女佣等了太久,力度也变得生硬起来。门被推开时,只剩下他尴尬的身影——拎着块脏兮兮的抹布。女佣不耐烦的冲他挥挥手,将他撵了出去,正合他的意。

  只是暂时合他的意而已。

  事实上,费尔南多还在坚持他的逃跑计划,并且成功了。

  这并不算什么惊天秘密,因为他既不是被保护的重点对象,也不是被关押多年的死刑犯。就如同他当年被带来时一样无人问津,他走也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。

  只是在他真正踏入雪原的前夜,出了点小插曲。他绕过熟睡的仆人,将家徽和纸小心翼翼的带出来时,有两个人拦在了他身前。

  达芙妮就是其中之一。她的脸庞被烛火微微照亮,平静的挡住了他的去路。或许福克斯家的人都擅长这么一套悄无声息的靠近,费尔南多想,他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。

  “是你拿了乐谱吧。”

  她哗啦啦的翻动着乐谱,神情从不屑变成了讶异。现在,一页乐谱也没有丢失。

  而在正中间夹着一页碎纸,上面有行稚嫩的手写:

  希望像星光一样微不足道,

  在凌晨来临前,我们去出逃吧。

  背面歪歪扭扭的五线谱上,被尽量工整的抄下了这段的音符。

 

  “抱歉…”费尔南多看向脚边,尽量让自己的话里有诚意。“我只是很喜欢这段词……”达芙妮的语气缓和了很多:“下次别做这种事了。”

  “不会的。我小时候经常听这首童谣,你演奏的真的很好。”见达芙妮笑了,费尔南多连忙补充:“我……其实想回家。”

  是时候了。他将攥在手里许久的家徽拿了出来,为自己的话增添了些真实度。

  “所以,那个……”他慢慢的抬起头看她的表情。

  达芙妮说——她什么也没说,她一巴掌打掉了那枚他徽章。要将眼前脸色煞白,呼吸都带着重气的人和刚才冲他微笑的小姐联系起来是很难的。达芙妮看向他的眼神中不再有一丝温情,只剩下不亚于他的复杂情感。在费尔南多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,她踩了上去。

  她自己似乎也被这些举动吓了一大跳,退后了几步,捂着嘴跑掉了。费尔南多跪在地上捡起那枚被踩踏过的家徽。

  上面的金箔也掉了不少,他凝视着它,然后用双手捧起它,让它与自己的心脏齐平。

  “为什么..……”

  这是姐姐唯一能留在我身边的东西了。他心疼的想。

  费尔南多还记得姐姐的模样,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日益模糊起来。

 

  姐姐郑重其事的把那枚家徽交到自己手里的时候,他的心都慢了一拍。梅尔达半蹲下来,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,注视着他的棕色眼睛。

  “上面如果你在大雪中迷了路,握紧它,我一定会找到你,带你回家。”

  ”……不会的,爷爷说过的。只有善良的人才能使用这种符咒……”

  它有着贴金的金箔外表,有着斐瑞特的家纹。即使现在已经看不出本貌,上面仍有一大块金箔黏在上面。

  费尔南多有些心疼的擦了擦光滑的表面。

  可是,姐姐……我不明白。如果真是如此,为什么我们的家纹却和福克斯的家纹那么相似呢?


  

 

  
  脚步声从他的身后传来。是达芙妮又回来了吗?手中的家徽恰好映照出了身后的人影,但这是个比她高得多的身影,他回过头。

  费尔南多与福克斯的家主打了个照面。

  家主的卧室永远是上了锁的,大家都说他忙于事务,常年不在家。当他回来时,理应会有人前来迎接他的,但他永远是在晚上回来。而福克斯古怪的家规中,有一条就是禁止任何人在夜晚出行。这也是他定的。

  费尔南多原本打算先回杂物间再想办法出去,但现在却僵在原地了。他被带来福克斯家的原因一定和这位家主有关,但他甚至忘了他的名字。德…费尔南多努力回想着,想要找点什么新借口敷衍过去。

  “阿尔托?你又不走正门进来了……”

  费尔南多没有回应他。

  因为那是爷爷的名字,他不知道该作何回应。对方没有继续说下去,只是一直看着自己的脸,在度过一段足以让费尔南多感到不安的时间后,他开口了。

  “你迷路了吗?……现在很晚了。”

  他完全不认得自己。事情就是这么简单的解决了,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顺利。等他回到杂物间已经是凌晨了,窗外的声音逐渐多了起来。

  漠沙商会的队伍来了。

 

 

 

 


  

  
  

  仆人们的节日到来了。

  与福克斯家长期合作的商队就停靠在附近,几个商人还在忙着搬运货物,忙的像群蚂蚁。诺兰德在几个堆砌的谷袋上晃着腿,又跳下来放慢脚步,绕到一个倒了霉运的商人身后,把袍子里藏着的纸贴近他。

  “我记得你们接受护送个人的委托。”他将委托书拿了出来——俨然是商会的委托表,上面赫然已经签好了诺兰德·福克斯的大名。

  这位商人,显然被这位少爷的举动搞的措手无策。他盯着那张委托书好一会才缓过神来,尴尬的干笑了两声:

  “小少爷,这事儿可不能拿来开玩笑啊。”

  “我认真的。”诺兰德把那张纸像旗帜一样晃来晃去,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。

  “你认得吧?我去过你们商会好几次了。”

  商人暗骂是哪个不长眼的把委托书给了他,现在惹上麻烦了又要自己收拾。按照规矩,旅行商会只要有钱什么委托都敢接,但这毕竟是长期合作家族的长子,要是出了事他一定会第一个负责。

  他打算严厉的拒绝他,即使给再多钱也没用。但诺兰德拉过他的身子,侧过一只手笼住他的耳朵。不知他说了些什么,对方再三犹豫了一下,还是同意了。

  只是他嘀咕了两句,显然不能理解为什么出身那么优越的少爷会一心想着离开自己家。

  在他看来,这就是典型的未经人事,挨两天冻就会哭着喊着要回去了。他于是把委托书揣进大衣里,权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了。

 

 

 

 

  费尔南多一早就开始帮其他佣人扫地,将水桶呈满一遍又一遍。除了自己管理的区域外,他还去图书区帮忙整理书籍摆放整齐。

  其他佣人理所应当的享受着他的劳动,感慨着他总算勤快了一点。在图书馆打扫的男仆捆好旧书时,也使唤让费尔南多帮他去取其他的绳索,站在梯子上将仓库的钥匙抛给了他。

  费尔南多接住钥匙,立刻向仓库的方向跑去,拖在地上的过长披风甚至都要连带着飘扬起来。有人站在墙角无动于衷的注视着这一切,看着那抹深蓝逐渐消失在视线内。

  他的心情格外的好,踩上凳子的时候,忽然间感到无比的轻松,只不过没能超过一分钟。门被推开时,没人知道,他起初是想等费尔南多再次返回的时候踩住他的披风。

  “下午好啊。”

  费尔南多愣愣的看向推门而入的诺兰德。他没来得及藏起来的小刀格外显眼,慌张的背过手去擦拭刀尖。诺兰德仅仅是扫了一眼它便知道发生了什么。但从表情上一向猜不出诺兰德的心思,于是费尔南多不知所措的看着他上前拉过自己的左手。

  他又是刚从室外回来,尾巴上的雪还暂未被掸去,已经有些染湿了毛皮,使他感到手冷冰冰的,寒气几乎毫无保留的渗透进掌心蚕食着温度,他下意识的想要甩开诺兰德,却又被更加强力的握住。

  诺兰德只是在检查他的手腕。

  “费尔南多,你想不想知道我下午要学什么?”他顺带揪住那条尾巴。“你不好奇吗?”

  费尔南多讨厌他用这种语气,更讨厌他像抓猫咪一样的抓住自己的尾巴。

  “我不感兴趣……”

  “噢,那算了,真遗憾。”诺兰德放开他的左臂,将刀一把抢过。“这个我就先没收了。”万幸的是,他今天没有过多的纠缠费尔南多,只是哼着小曲出了屋,留他一人在昏暗的杂物间里。

  背对着诺兰德,费尔南多把右手微微摊开——那里除去丁点的血迹,只有金箔。

  他重新站在凳子上,取下了半成品的雪灯笼。

 

 

 

  事情回到一切发生之后,诺兰德已经上了雪车。最后一辆车上,他提前帮自己空好了位置,因此只有寥寥几箱货物堆叠在那里。

  但家主背着手站在那里。

  “能检查一下货物吗?”他拄着黑色拐杖向前点上一步,礼貌的问。这还是第一次,以往这份工作是由女管家来做的。周围的俩个商人连忙答应着,俯身要帮忙打开。

  他的手伸向车厢的大门。

  诺兰德闭上眼,屏住了呼吸。

  ——但有人拉拉他的袖子。

  “可以占用您一点时间吗?”

  “您想听听我的歌吗,一小会就好。”

  达芙妮站在雪地里,态度不像是同自己的爷爷对话,而是在与陌生的长辈一样。家主回头看了眼她,思考了好一会,终于开了口。

  “太久没见了,你都长这么大了。”

  “我们昨天刚……”达芙妮停顿了一下,把后半句咽了下去。她的目光直往雪车上瞟,接着一言不发的开始往回走。家主点头向周围的商人示意,跟着她也往家的方向去了。

  那个被他委托的商人在他走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而诺兰德透过车厢注视着她,她没有回头。

 

 

 

  费尔南多提着雪灯笼行走,跟随着指针的方向。

  或者说是家徽。

  那天,在金箔的背后,费尔南多发现它并不是单纯的装饰品。这是个怀表吗?他跪在地上,捧着它,企图用指甲去扣掉。但用尽全力,也只能看见一点红色的标记,刻印着他的名字。

  F……是费尔南多·斐瑞特。他猜测着。

  在想方设法搞到了小刀后,他终于见到了家徽的全貌:它永远指向北方,斐瑞特家所在的地方。

  那么就去吧,跟着它走吧,因为姐姐从来不会骗他。

  尽管已经做过了简单的包扎,但手腕处的伤口还是有些开裂了。气温惊人的低,而让他感到更加不妙的是越来越大的雾,让看清视野变得更加困难。

  雪灯笼的光开始忽暗忽明,而在一片雪地中,他显然找不到能提供热源的东西。最开始,他努力搓热掌心试图去维持它,最后干脆将它裹在怀里,让它吸收自己的温度。

  这显然是最下策了,但在雪原丢了这种灯笼,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将会寸步难行。祸不单行,最令他不安的事在一瞬间发生了:指针开始疯狂的摆动,最后指向了自己,停住了。

  今夜是暴风雪之夜。

  他跑着,手里不再有雪灯笼。

  费尔南多不知道自己走了有多久,雪早已没过了膝盖。他没有往相反的方向走——他或许曾经有这个机会,但附近单调的景色使他已经失去了方向感。

  凉意渗透进骨髓,直到身体被厚实的雪吞没,被白紧紧的裹住。他本能的大口喘着,哽咽着,爬起又再次跌倒,最后像新生的婴儿般蜷缩着,将身后的痕迹变得混乱一片。

  寒意像野兽,从四周欢呼着一拥而上,蚕食他见底的温度。他被雪覆盖,同化,变得惨白。

  他开始逐渐感觉不到寒冷了。

  这里太冷了。

  他好想念噼啪作响的壁炉,好想念自己在斐瑞特家的时光。不必将整个身子探入去清扫壁炉,不必被煤熏染乌黑,不必忍受流言碎语。

  他只是想要回到开心一点的日子里去,仅此而已。他似乎听见了不存在的乐曲,姐姐成了死与解放的化身,现在正哼着小曲,一路迈着轻盈的步伐来到自己身边,怜悯的俯视着,在耳边轻声温柔低语。

  或许这样也不错。就这么带我走吧,带我走吧。

  他闭上眼,歌声和脚步声也中断了。

  费尔南多不怕黑,他的一生从灰暗中开始,也将在漆黑中结束。

  因此他在将死之际想的格外的多,头脑比平常还要清晰。他努力的想握紧已经没有知觉的手,把家徽遮盖住。

  姐姐会来找我的,要是找到就不好了。但他转念一想,这场大雪一定能完整的掩盖住他的尸体,而暴露在雪外的那部分,也一定会被乌鸦分食的一干二净。

  雪原太冷了,或许连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器官也要慢上两拍。

  费尔南多好像又能听见带着上扬语气的话语,却怎么也分辨不出音节了。

  但愿他就此一睡不醒。

 

 

 

 

  然而就如同这世上许许多多愿望一般,费尔南多并未如愿以偿。

  他很快就被一只手粗暴的从雪里拉了出来,在恍惚之间被扔上了粗糙拼接的平台,像个刚出土的冰雕,连同木板一起浸湿,结冰。

  这幅景象既狼狈又可笑,当然是只在一个人眼里如此:诺兰德·福克斯。

  那天起了大雾,明晃晃的灯在迷雾中打转。

  诺兰德就坐在车上晃着双腿。透过呼啸的雪风,他能清晰的看见那片空旷白原中的宅邸越来越小。他想象过自己背着它行走的背影,只为彻底的摆脱这里,永远不回头。

  但他最终所能看见的全部,就只剩倒在雪地里的白色躯体了。起初,他分辨不出来那是什么,但随着它和雪车越来越近,他看见了熟系的蓝。

  鬼使神差的,他跳下去了。

  没人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想的,同行的商人也吓了一大跳,以为他要反悔。雪车夫不得不停下来等他,直到他把人从雪里拉出来,他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。几个人于是上前七手八脚的给他披了件薄毯。

  这里离福克斯家已经有一段距离了,商队不可能因为这一个人而停留太久。他们商量着到了地方再安排他下车。

  于是这里又只剩下他们俩个人。

  费尔南多的意识一片空白,看见周围并不是雪地的时候觉得自己在做梦。幸好诺兰德做了件让他久违的事,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:他将雪呼的一下吹向他。

  大团软绵绵的雪贴在他冰冷的脸颊上,剩下的一大部分稀疏的落在地板上,一直延展到他的脚边,唤醒他些许痛苦的记忆。

  他费劲的开了口。

  “你…”

  “……”

  “为什么……”

  “救……”

  “什么?”诺兰德俯身凑近他。

  “…你为什么救我?”

  你为什么就不肯放我去死?

 

  看见他的眼神,他意识到什么了。

  诺兰德不是一支离了玻璃罩就会缺氧而死的玫瑰,他不属于狭隘的天地。

  他呢,伸手就能触及蓝天,费尔南多如此只会被遮盖住双眼。两人是如此的不相似,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,而现在呢,他把自己从雪里刨出来,妄图成为自己的救命恩人!

  很好笑。费尔南多觉得很好笑,他想大笑,然后站起来用手指着诺兰德的脸,冲上去给他一拳。

  他于是这么做了。

  车后爆发出一声巨响,有几个商人起身想去检查一下货物,但都被拦下了。

  这得天独厚的气候使暴风雪逐渐逼近,有人吐了口唾沫开始怨天尤人。

  诺兰德歪倒在货物堆里,右臂重重的摔在箱子上。上面的箱子颠簸着落了下来,被地板砸开了盒盖,因为惯性滑向另一侧的费尔南多。

  那是一整捆被埋进雪里的灯芯草。触手可得,无需多余的助燃物就可以点燃的危险品,但现在,它是一场压倒性胜利的标志。

  费尔南多不稳的站起身,弯腰捡起它。捆绑的线一节一节的被缠掉,不受控的向车外飞去,像是雪花。

  杀了他吧,趁着现在天还没有明亮。

  三分钟。

  诺兰德开始哼起很久达芙妮弹过的童谣。雪都曲子的旋律温柔而平静,像是摇篮曲一样的祥和,连贯的伴随着他的呼吸。

  他的声音跟平常说话没什么两样,也没有任何悲伤的迹象,他只是很平淡的叙述着:

  “我从来没后悔过离开福克斯家。”

  “……就是全部了?”

  费尔南多的声音则沙哑而低沉,他干咳了两声,刚刚在雪地里的经历使他的喉咙火烧般的痛。

  “因为我是被放走的。”

  “你不好奇吗?”

  “……我不感兴趣。”

  两分钟。

  费尔南多猛地倒在地上,额头重重的叩击地面。

  他的余光扫向身体的另一侧——冰早已缠住他已经毫无知觉的脚踝,顺着刚刚的雪迹一直连向诺兰德的身后。

  他趴伏在地上,看见诺兰德冲他露出一个标志性的微笑。

  刚刚的冲击使他的整个右臂已经变形,因失去力气而别扭的折向身后,他就这么斜着靠在货物堆上。

  “放轻松,费尔南多,放轻松。”

  “比起我,多关心一下自己的东西吧。”

  一分钟。

  “你想找这个吗?”

  诺兰德用左手从在袍子里摸索了一翻,翻出了斐瑞特的家徽。

  费尔南多瞪大了眼睛,企图撑起身子再靠近一点。诺兰德一步一步的逼近费尔南多,而后者用尽最后的力气扑了上去,扼住他的喉咙伸手去抢家徽。

  这样的混战之中,那张纸片让费尔南多分了神。它滑落的瞬间,诺兰德死死压住他的胳膊,抢过了灯芯草,同家徽一起扔了下去。

  片刻后,除了震耳欲聋的声音,一切都不会剩下。无论是斐瑞特的家徽,还是福克斯的家徽——诺兰德把它一起扔下车了。

  费尔南多停下来,盯着起了烟的远方发呆。

  狭小的空间诡异的安静下来。

  诺兰德开始干呕,因为他严重的元素过敏。事情永远不该走到这个地步。他很想说些什么,却又无话可说。

  在门前,他想说,妹妹跟自己一样爱玩,而自己不管以怎样的借口都可以被放出去。

  在仓库,他想说,因为他的病,自己早晚是要离开这里的。

  在雪地,他想说,我知道那首童谣。

  现在,他想说,如果“他”有一点动容,有哪怕一点想要拦住我的意图,我是不可能走得了的。

  ——被内定为家主的是妹妹,而不是自己。

  但他没有说。

 

  他说:

  现在已经是凌晨了,而这里一颗星星也没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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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后加点啥好呢

世界观

白猫线(无法访问)

因为是主人公(无法访问)

尽情期待(?)

有趣的事情

没做完

没做完

没做完

没做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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